2013年10月18日 星期五

「異域故事集」-- 我家的故事

前言:
筆者願以「我家的故事」,引領大家走進那段無奈的歲月,看一看那個動盪的年代,在角落發生的小故事,也看一看一個小生命,緣起又緣滅的無奈......
「異域故事集」--  我家的故事
        民國50年(1961年)初,第5軍奉中華民國政府的命令,由甸進入泰國境內,官兵以複雜的心情,待命撤回台灣。
  段希文將軍隨即接到專人傳達了中華民國政府高層的口諭:「精幹全留,只撤老弱應付國際。」經過求證屬實後,段希文將軍指示參謀長雷雨田將軍,儘速將部隊帶往山區隱藏。
  民國50年(1961年)35,第5軍來到泰北孟安建立臨時基地,一待就是三年,二姐和我都是在孟安出生,二姐1962年出生,不久就夭折了,民國52年(1963年)底我出生了。
  我出生5個月後,部隊考量情勢以後,認為孟安地形不利於防守,必須移防到更險峻山區防守,保全戰力,以便日後為國效命。
        就在民國53年(1964年)的3月,第5軍官兵及眷屬,浩浩蕩蕩地移防來到美斯樂山區建立基地,這裡是附近最高的山區,是屬於泰國的國境,山後不遠的地方就是緬甸的國境。這裡的地形易守難攻,非常具有軍事價值,在泰國的國境,緬甸不會前來挑釁,萬一泰國政府派飛機來轟炸驅逐,部隊可以很快地撤到緬甸的國境,而且在這裡,也方便部隊隨時上、下緬北執行任務。隨後的發展及演變,一如當初的軍事考量,非常正確。
  美斯樂這樣易守難攻的地形,具有很高的軍事價值,但地勢不平,土地貧瘠,又缺水,實在不利於眷屬居住,當時的第5軍,雖然有部分官兵已經撤台,到美斯樂時,還有2500多名官兵,來了幾百戶的眷屬和各地的難胞,至少,這裡是一個可以安全生存下去的地方,很快地,美斯樂就變成了大規模的華人村落,雖然日子清苦,住的都是茅草屋,但在第5軍段希文將軍有紀律、有制度的管理下,軍民過著井然有序的生活,對一路逃難的老百姓來說,這裡有如世外桃源。
  在那個大家只為了求生存的歲月裡,日子過得非常艱苦,好一點的都是靠著變賣逃難出來時,隨身攜帶的金飾、金條來過日子,一般人只能在貧瘠的土地上種些農作來自給自足,或是變賣農作物來買些油、鹽,有的賣些小吃,好一點的開一間小小的雜貨店,當然,一定得靠賒欠才有生意,店家得準備一本帳簿,越記越多,帳本越來越厚,記得有次鄰居發生火災,同是茅草屋的店家,他只是慌忙的抱著「帳本」離開!
  隨著興華中小學的開辦與蒸蒸日上,外地來求學的學子越來越多,隨之也帶動了老百姓的小生意,至少有一股外來的貨幣在流動,生意開始活絡,不再只是一灘死水,雖然好轉了一些,但對於沒有來路的軍民來說,還是很苦、很苦!
  為了生存,也為了生活,民國59年(1970年)第5軍軍長段希文將軍與第3軍軍長李文煥將軍協議後,共同接受泰國政府「協防、歸化、輔導生產原則」開始接受泰國政府補給。
  民國59年(1970年)1210日起,派兵協助泰國政府攻打清萊府昌孔縣萊弄山區反政府武裝分子,在「萊弄山區戰役」獲得第一階段勝利後,泰國政府以泰皇犒賞有功官兵名義,給第5軍及第3軍各蓋30戶木板小樓房,我家於民國62年(1973年)搬到密額前線居住。
  剛到密額村時,還沒有幾戶人家,隨後,陸續搬來幾十戶的眷屬和眷屬的親友,雖然密額村的地勢比美斯樂平坦多了,旁邊還有一條小河,原始森林長得也很茂盛,看來還不錯,沒想到大部分的土地,表土下盡是無法保持水分的紅砂石,一點也不肥沃,因此,密額村到現在也沒有辦法好好發展農業。
  早年的密額村,大家的生活非常艱苦,比在美斯樂還苦得多,菜市場有十來攤,賣的都是山茅野菜,什麼「樹頭菜」、「蕨菜」、河邊採的「雞爪菜」、地上採的「雞宗」、「竹筍」、樹上採的「木耳」、「白參」、還有自己種的「南瓜尖」、「絲瓜尖」、「青菜」、「小白菜」、「臭菜」等等...直到後來,村裡來了一位馬嬸,她很會做豆腐,之後,大家的桌上才有豆腐、豆花、豆渣吃,當然,大家的桌上一定會有一道最下飯的菜──辣椒。就算偶而宰隻雞來吃,不論大人或是小孩,因為很久才打一次牙祭,一隻雞,一餐就吃光光了!
  雖然物質貧乏,「萊弄山戰役」後的密額村,眷屬陸續搬來前線同住,「生」氣蓬勃,一年之後,左鄰右舍都添了弟弟或妹妹,我家也添了二妹,因為當時年紀還小,在二妹出生之前,並沒有預知我家又要增添一位弟弟或妹妹,直到二妹呱呱墜地後,才高興地和大姐、弟弟一起在床邊爭著要給二妹命名,之前完全沒有注意到,因為母親都是穿沙籠。
  還記得,那期間,父親帶著我和弟弟到村外釣魚的時候,路上如果遇到孕婦,我還會要求父親拿出打火機,撿些乾草來燒一燒,再把釣竿在火焰上方燻一燻,因為父親曾經這麼教過我們,父親說:在家鄉去釣魚時,路上如果遇到孕婦,都要燻一燻,不然釣不到魚。真不知道遇到孕婦和釣不到魚,這兩者有什麼關聯?說來也很好笑,如果有效,若知道母親也懷孕了,應該每次出門釣魚,都要燻一燻才是!
  大姐比我年長好幾歲,母親生二妹時,她已初中畢業,記得有一天,她在跟父親及母親抱怨,她說:環境不好,我們都長大了,滴哩嘟嚕生一大堆幹什麼?會給人家笑!
  又一年過去,某一天,也是等到小妹瓜瓜墜地之後,我才知道我家又添了一位妹妹。還好,當時大姐已經到外地去當小學老師了,不然,她一定會激烈的抗議!
  小妹意外地來報到,家裡並沒有什麼喜悅,更糟糕的是:好幾天以後我才知道小妹有點不正常──她的眼睛睜不開!有眼珠子,眼珠子也會轉動,看起來有點位移,天啊!小妹從頭到腳都正常,五觀看起來就是我們家的人,我做哥哥的,知道了以後,除了無奈,也只有無奈,也不敢去想她將來要怎麼辦?怎麼過?父親是一位虔誠的穆斯林,有空就在家裡唸可蘭經和做禮拜,父親默默接受及面對,也沒有抱怨什麼?
父親給小妹取名叫「素卿」,儘管當時我才年僅12歲,但我會主動幫忙餵奶,也會在搖籃邊陪她,還會用手逗一逗她的臉頰,她會笑,也會發出咯咯的聲音,就像正常小嬰兒一般可愛,她的模樣,三十幾年後的今天,我還依然清楚記得。
        我每天下午到河邊洗澡的時候,會順便洗自己的衣物,也會順便帶著有蓋子的小塑膠桶,裡面放了妹妹的奶瓶,在河水裡洗乾淨後,再用井水沖一沖,最後將桶子裝滿井水,把奶瓶放入浸泡著,再放到二樓小桌上備用。
  日復一日,又不記得過了幾個月,某一天半夜,不知何故,小妹哭個不停,隔天午後,我看到父親在院子踱步,我走過去,父親告訴我:「小妹快要不行了!你去提一桶水放在搖籃邊,爸爸等一下會給妹妹洗澡。」我聽了很難過,轉身隨即去提了一桶水放在搖籃邊,我不忍心多看小妹一眼,放下水桶後,馬上轉身離開。
我看到父親不止一次到搖籃邊去看妹妹,隨後,我聽到父親在給妹妹洗澡的聲音,我想妹妹大概已經走了!後來,我又聽到父親在給小妹唸可蘭經,這時,同為穆斯林的米叔叔及兩位馬叔叔已經在樓下等待了,父親除了依照穆斯林的殯禮,給小妹淨身、包上白布,還用一床毛毯包著,再遞給米叔叔,另兩位馬叔叔拿著鋤頭和鏟子,在黃昏前,他們就將小妹埋葬在村外荒煙蔓草的山邊。他們回來以後,米叔叔把毛毯交還給父親(穆斯林亡故後,只包白布下葬,男的三層,女的五層。),隨後,他點了一根菸,比手劃腳地在跟父親討論著方位,他比了一個手勢說:有轉對方向!他把小妹的面轉向西方──麥加天房的方向。 
  第二天早上,我聽到母親在廚房哭泣,我聽見母親在泣說:阿媽的兒啊!是不是已經爬滿了螞蟻?...我聽了後,難過的走開。
  幾個月後的某一天下午,我看到父親在穀倉旁用毛筆在寫字,我走過去的時候,父親已經寫完、停筆,父親用紅漆在方型煤油桶的上蓋寫著:「勿損此墓」,然後署名、寫上年月日。我問父親:這要放到那裡?父親說:就要進入砍地種莊稼的季節了,怕有人不知道,毀了妹妹的墳墓,明天要請馬叔叔拿去放在妹妹的墳邊。
  時間過得真快,一轉眼又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了!雖然一切都轉變了,一切都過去了!但是,小時候的這一切一切,一直在我的腦海裡縈繞,一幕幕總在午夜夢迴之間,一再浮現...
  民國81年(1992年)我升格當父親了,喜悅地看著長女一天天長大,有一天晚上,我望著身旁熟睡中的小嬰兒,淚水決堤湧下,朦朧之間,我彷彿看到了逝去的小妹...
  民國84年(1995年)我再升格當兩個女兒的父親,看到嬰兒時期的二女兒,白白胖胖的臉龐,更是像極了逝去的小妹,往後的日子裡,我經常在午夜夢迴之間,一次又一次的澎湃...
  民國88年(1999年)某一天的晚上,我再也無法按捺了!我拿起話筒,撥了通電話給在曼谷的弟弟,叫他請密額村的馬叔叔,幫忙把小妹的墳找一找、壘一壘,我要從台灣帶一塊墓碑回去給妹妹立碑。
  我用電腦打字給小妹寫了簡單的碑文,右邊原本要寫:生、卒於西元1975年,後來覺得太悲哀了!於是改為:西元2000年(回曆1420年)二月修建。中間寫著:撒素卿胞妹之墓,名字兩邊寫上我家的籍貫:雲南省,雲縣,左邊第一排寫著:胞兄○○○○○○,第二排寫著:胞姐○○○○○○,兩排字的下方寫:仝立。
  碑文決定以後,我打電話給軍校的高同學,我曾到過他家一次,知道他父親會刻碑文,高同學也練就了一身好手藝,我說明原委後,請他用好一點的石材,幫小妹刻一塊小一號的墓碑,他欣然同意了,我接著把碑文內容傳真給他。
  幾天後,我收到高同學寄來重達10公斤的小墓碑,是用黑色且漂亮的石材刻成,配上金色的字,非常漂亮,我在想,如果小妹天上有知,一定很喜歡。這一塊精緻又漂亮的小墓碑,一定值不少錢,只是,高同學堅持不收錢,我只好寄了一斤茶葉感謝他,謝謝他幫我完成了這一塊無價的墓碑,也幫我完成了多年的心願,再次謝謝他!
  我請了探親假,在民國89年(2000年) 2月,一個人搭上荷蘭皇家航空公司直飛曼谷的班機,為了怕在行李搬運的過程中,損壞了墓碑,我把墓碑放在隨身行李袋中,小心翼翼地提著上、下飛機,在曼谷停留兩天後,再和弟弟一起搭早班班機,直飛清萊,出了機場,坐上密額鄰居的車子,一路直奔密額,午後抵達密額村,隨即請馬叔叔上車帶路,同時帶了水、水泥及工具,一路來到小妹的墳前,雖然馬叔叔已經幫忙壘過了,看到荒煙蔓草之間景象,還是讓我萬分的不捨與無奈,我坐在地上泣不成聲,痛哭了一場,過了許久、許久,馬叔叔、弟弟和鄰居,一起幫忙把小妹的墓碑安放定位,我起身拍了幾張照片後,才一路哽咽的離開...想到了當年父親用鐵皮寫的墓碑...總算了卻了一件多年的心願。
  回到曼谷後,弟弟陪我到處遊玩散心,兄弟倆還一起到蘇美島玩了兩天一夜,還在島上飯店的游泳池裡,和一群西方人玩水上排球,我還開玩笑地跟弟弟說:今天,我要報八國聯軍之仇。接著亂打一通,我被幾個西方人指責:「YOU!」、「YOU!」、「YOU!」...比賽結束,我和弟弟跳入另一個大池──大海裡戲浪去了!
 再回到曼谷後,我調整了心情,準備返回台灣的前一天午後,弟弟告訴我,他說:弟媳夢到在泰北孟安夭折、我們無緣眸面的二姐,二姐說:她也想要一間「房子」。
  我聽了萬分難過,也萬分無奈,我可以再帶一塊大一號的墓碑,來給二姐蓋一間「大房子」,問題是:當年草草埋葬在荒煙蔓草之間的小嬰兒,38年後,叫我這弟弟的,到哪裡去尋找啊?泰北孟安地區,早就全面開墾,變成了大片的果園,總不能隨便找片果園,或是買一片果園,隨便給姐姐立碑吧?
  我不迷信什麼,也很排斥神鬼之說,我之所以要給小妹立碑,只是為了要圓一個可以圓的夢,沒想到,圓了一個夢,卻沒有辦法也圓另一個夢,無奈啊!無奈!也真的想不到,那一個動盪時代的無奈,幾十年後,還是無奈!無奈! 
~完~
雖然只是一堆黃土,雖然圓了一個夢,卻又圓不了另一個夢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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